【脑洞故事.一】式微
式微
式微是唯一一个会来我家化缘的和尚。
我是个刽子手，住在山寺脚下的村庄里，和尚们时不时会下来化缘，却从没有谁停在我家门口看超过三眼以上。
我想着这下总有人来找我了吧？于是时常备着斋饭等，。谁知道这一等就是大半年，从夏初等到了冬天。
那年冬天冷得惊人，大雪鹅毛一样扑扑簌簌往下落，北风刮的像刀子一样，疯狂地把石头往门上拍。
式微就是在这样的晚上来化缘的。
我当时正一个人吃涮羊肉。
他一进门，看看锅又看看我，愣了两秒，化缘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转头想跑。我嘴里嚼着肉，心下一急，站起来猛地拍桌子。
我：“你不是要化缘吗，别动，我去给你盛！”
他浑身发抖，脸吓得发白，眼睛却憋的通红，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：
“你…你别乱来！我会武功！还有…我…我不吃荤…”
我从桌子底下拎出来两颗准备已久的大白菜
我：“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…”
等我炖好了白菜粉条从厨房回来，式微显然已经缓过劲儿了。十五六岁的少年本来就不怕生，我们俩一人一个碗对面蹲着，很快打开了话匣。
我说你们怎么这么怕我啊？乡里乡亲的都快劫完了也不来敲我的门。
他上下打量我一番，最终目光落在我那碗羊肉上，神情凝重：
“师兄们说你杀孽太重，不是洁净之人。”
我：“你们和尚天天说超度、超度，不就是净化我这样的人吗？怎么也没人给我念念什么《金刚经》？”
他仔细思索了一下，颇为义气地点点头，告诉我：“以后化缘我来找你，我给你念。”
后来我琢磨着他那时候想的是要不要傍上我这个饭票。
式微很守信用，几乎十天半个月就来找我念经化缘，但他只有天不好的时候才回会来，天好时都由他师兄弟们负责。
他说他是住持捡来的，不像别的师兄弟有家里人往寺里交香油钱。所以主持不喜欢他，师兄弟们也对他不好。
于是别的和尚来化缘时，见一个，我便打一个。
他笑着叫我别造孽，却和我坐在草垛上偷偷吐槽：“怪了他们成天骂你，却仍吃着你的斋饭。”
十五六岁的少年，笑起来很好看，有颗小痣的鼻尖因为激动布上细密的汗珠，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，连带着我也心情大好。
我：“先前我总想着让和尚赶紧来我这儿，现在除了你我都打出去！”
式微：“为什么会想人来化缘？”
我伸了个懒腰躺下，想了想：“嗯……这样我就可以跟邻居一起骂你们。”
式微：“…？？！”
我：“我和大家的生活不太一样。人家种田，我在行刑。人家收获，我在砍头。人家都是自食其力，我得靠官府发钱。他们都有个家，……我不知道该和他们聊什么。”
他也在我身边躺下，问：“你家人呢？”
我：“我娘死的早，我爸也是个刽子手，我十五岁的时候，他凌迟别人，刀数没割够，自己就也被处置了。”
式微：“那……很惨吧。”
我：“很惨，特别惨，一片一片跟涮羊肉似的，千万别去看。”
我私心是不想让他接触这点事的，结果千防万防他还是看到了。
那天处决一个私盐贩子，我刚把最后一片肉从刀尖上甩出去，就看见式微在阳光下泛着光的脑袋。
他盯着我神情严肃，口里念念有词，在一片叫好的人群中格外显眼。我被他盯得发毛，赶紧转过身把最后一刀插进了盐贩子的心脏，给他了个了结。
下台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有点中暑。
直到式微拍了拍我的后背，我一个激灵才回过神来。
我问他，你来这干嘛？
他：“菜市口嘛，买菜路过呀。”
我：“残忍吧，叫你别看。”
他：“太残忍了，真不知道是谁发明了这种刑罚，阿弥陀佛……”
我：“那……你怎么看？”
我问得很小心，他却满脸疑惑：“什么怎么看我刚刚那位施主念了往生咒，愿他往生极乐。”
他说：“没想到你非但要杀人还要折磨人，这罪孽太重了，我应当多念些经给你的。”
他说：“这样，以后我陪你行刑。为你诵经也为逝者超度。”
他又说：“你脸怎么这么红？”
我：“中暑……热的。”
之后的刑场式微真的都到了，在我站在高台上手起刀落时，他便从阴影里送来一遍又一遍的念经声。血从我脚下漫到他脚下，他伫立在其中，颇有些赴身鬼怪的地藏菩萨之态。
我不入地狱，谁入地狱。
我从高台下来，他就提起袖口给我擦汗。
有一次我问他准备念经到什么时候？
他说：“地狱不空，誓不成佛。到你杀最后一个人。”
这样的日子过了大概有两三，年某个秋后问斩的忙碌季，他却没来。
我知道他为什么不来了，当今圣上颁布法令说僧人太多，空享供奉，赦令50岁以下的沙弥和尚一律还俗。
市面上的佛像一尊一尊被砸毁，僧帽僧履如山堆积，然后付之一炬。昔日被三天两头化缘的人家忽然发觉，寺里的僧人原来从不愁吃穿，纷纷开始响应灭佛。
门被敲开的那天晚上，我因为担心式微而辗转难眠。我顶着黑眼圈打开门，却被吓了一跳。
门外是举着火把的村民，一张张脸在火的照耀下愤怒而又刚毅。
他们说官兵要围剿寺庙，对方却紧闭寺门不开，于是请我们一起帮忙。
我愣在那里，随后抓了衣服便往山上跑。
这竟然是他们第一次，伙同我干些什么事。
寺门终究是木门，在强壮的和尚也抵不过终年劳作的农人。
高高低低一排光头都低着跪在那里，我站在人群中拼命寻找式微的身影。
“是谁拒捕？”官老爷眯着眼睛发话了。
众生沉默一片
“我问是谁关的门？”他换了种问法，也换了种眼神。
仍旧无人应答。
我心急如焚，越乱却越找不到式微。
住持老得快成精了，他转了转浑浊干涩的眼珠子，问旁边的弟子：“式能，刚刚是谁拦住我们的？”
拦住。
式能抬了抬眼看向一个方向，所有人都朝着那个方向看，想知道谁是那只可怜的用来儆猴的鸡。
我终于找到式微了，原来他就是那只鸡。
“既然蓄意抗旨的人已经找到了――”官老爷拖长了声音，住持马上就接上了话：“官爷，一会儿请随老衲一同清点寺中财务吧！”
“按律处置了吧？”
我看见官兵将式微从僧人中揪出来，他在张望，或许他在找我。
可就像我找不到他一样，他最终也没能找到我。
式微被判了凌迟，我亲自行刑，3600刀，三天三夜。
人人都知道重刑犯该秋后问斩，可式微这种急着用来造就社会效益的，总是能比别人少受几天牢狱之苦。
他是脱光了被人架上来的，我不敢看他的眼睛，于是把目光落在他的肋骨上。
真瘦。
狱卒把他固定在架子上，他就冲着我笑。
我照例问他有什么遗言时，声音不大，于是他回答的声音也不大。
他说：“把我抛出去，让野狗吃了吧？”
我心头一悸，只听他又说：“这样你及时割漏了刀数也没人知道，就像你平时那样。”
说罢，还狡黠地眨了眨眼
有人在催我。
我从软布上拿起小刀，第一刀割在了他的手臂。片下的肉被我高高甩起。
这是敬天，下一刀敬地。
我听见人群兴奋的惊呼和野狗的狂吠，然后是式微忽然念出的经文。
他说过要为我洗去罪孽的。他从没有失过任何一约。
我第一次在刑场上落泪，我把沾满他血的双手捂在脸上哀求他。
别念了，
求求你了。
那一年，我埋葬了式微。然后天下雪了。
――一个关于悲悯的故事
by元九九
2019.1.2
科普一下：
这个故事的原型，大约就是北魏时期的灭佛令。那时北魏为了统一北方巩固在中原的地位，以全民为兵。由于沙门历来可以免除租税徭役，而且寺庙占地千亩，有田有地。连年的征战中，僧人富的流油，百姓水深火热，很多没有饭吃的人都出家了。这大大加重了，政府的财政负担，于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，下令50岁以下的僧人还俗。许多人不愿意，政府就采用了强力镇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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